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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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皇後端淑嫻慧,無背七出。


貴妃為了廢後有理有據,捏造皇後與她執掌禁軍的表哥通奸,混亂宮闱。


陛下明知實情卻順水推舟,殺了那禁軍統領,又將汙名冠到了皇後頭上。


「怎麼,不說?」


我本想隱瞞,可她下了狠手,護甲尖抵進了堂兒脆弱的脖頸裡。


我再無計策,隻能驚惶喊道:「他不是我的孩子,乃是陛下之子!」


她退了指尖,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


連帶押我的廢妃們,也頓時卸了力道。


全然驚訝不已,在貴妃專權獨霸的後宮裡,怎會容忍一個皇子好端端地平安降世。


我和盤託出前後曲折。


皇後凝神細思許久,打發了所有廢妃退出殿外後。


她重新將堂兒遞回到我懷裡。


冷宮裡點不起蠟燭。


我借著夜裡縹緲的月光,端詳累哭昏睡過去的堂兒。


反而越發覺得他的五官與紀姝十分相像。


不禁俯首,抵在了他小小的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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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見我如此,突然問我:「就為了前人的一點恩情,值嗎?


「不救他,你還是永寧宮的掌事宮女,仗著那妖婦的排頭,能作威作福。就算吃些委屈,也總比你現在這副模樣要強。」


宮中傳言,關在冷宮裡的廢妃,無一例外,瘋癲無狀,早失人智。


可我看向皇後的眼睛,她在這兒被關了足足十年,不僅不瘋,反而是這闔宮上下難得清醒之人。


沒等到我的回答,她反而怕被我看穿似的,避開視線,定格在我滲血發暗的肩膀上。


良久,她看不下去了。


從懷裡摸出些藥粉,重新幫我包扎傷口。


報復似的,她下手很重,我疼得龇牙咧嘴。


但隨著清淡的藥香沁入鼻息,我還是豁然笑道:「娘娘這可是上好的金瘡藥,在這冷宮裡尤為金貴,廢了這些給我用,值嗎?」


被我一噎,她隱在黑暗中的面色困窘。


轉而又拿住高不可攀的驕傲,訓斥我:「本宮是皇後!


「即便被廢,那是走過中門,載入史冊的國母!


「本宮想寵你便寵你,想殺你你也得謝恩!」


「娘娘不會殺我。」


我說得很篤定,她又想駁斥。


我搶道:「原因正如娘娘所說,您是這天下之母。」


冷宮的廢妃,我大致數過了。


便是這些年我見過被貴妃送進來的,大多都還好好地活在這兒。


更別提,還有些年邁的,依然腿腳靈活。


雖然狼狽髒亂,但沒有人照拂,她們斷然活不到今日。


她們苦苦苟延殘喘,都隻為那股不忿的怨氣,期盼著有朝一日,能還給共同的敵人。


而我也一樣。


「我在貴妃身邊整整十年,但是娘娘,那僅僅是像狗一樣地活著。


「可這一輩子,不能永遠不當人地跪著吧。


「我想站著,哪怕,就一次。」


抬起頭。


天星繁碩,銀河流轉。


從前在永寧宮的萬丈燈火下,總也看不清的夜景,沒想到,在這沒有屋檐遮蔽的冷宮裡,看得格外清晰。


我看入了迷。


而並肩站著的皇後,似乎看我,入了迷。


我輕哼起小時在雲夢我娘哄我的歌謠,拍著睡不穩的堂兒,陷入沉睡。


皇後沉默靜聽良久,忽然又開口:「好,就這次。」


12


翌日,皇後用幾盤腐爛的果子,主持了祭禮,請告上蒼。


「從今往後,堂兒,就是本宮的兒子,也是你們所有人的兒子!」


這裡的廢妃多是有過孩子,又被貴妃迫害落了胎的人。


午夜夢回,常有人思念孩子,低聲嗚咽,卻隻能左右相擁,聊以慰藉。


堂兒填補了這份空缺,成了她們的寄託。


而沒有過孩子的,一個嶄新的生命,也足讓彌漫著絕望的冷宮多出一絲生氣。


失去親娘的堂兒,一夕之間,有了二十多位母親。


張止趁著陛下和貴妃浩浩蕩蕩去了西京,宮裡沒那麼多眼線,三不五時,會讓值守的小太監,送進來一些必需品。


可除了羊奶,其他都成了擺設。


人人都像對待親生兒子一般,呵護著堂兒。


王美人心最細,一日睡不上兩個時辰,吃喝拉撒親自照拂,才能放心。


李婕妤手最巧,拿出私藏的好錦緞,給堂兒縫了好幾個虎頭肚兜。


趙芳林最愛幹淨,初來那日,她一絲不亂的鬢發,渾然不像冷宮裡的妃子,可實在幫不上別的忙,日日給堂兒漿洗換下來的尿布,沒有一絲怨言。


……


當然,也有坐享其成不出力的。


「你看什麼看?」


皇後承接著我怨念的眼刀,一點也不羞愧。


「本宮可是皇後!


「就這些繁瑣的事,壓根用不著本宮出馬,而本宮能做的,你們誰也替代不了。」


我撇撇嘴,表示不信。


皇後氣急,隻剩一側的椅子扶手,也被拍成了稀爛。


「你這蹄子,根本不知,本宮從五歲啟蒙就為國母之尊,學而不輟,從無荒廢一日。


「待堂兒大一點,本宮要親自教導,教他文治武功,教他家國天下,教他……如何能做一個坐朝問道,垂拱平章的天子。」


就這樣,堂兒一點點長大。


從抱他搖晃哄睡,到扶他蹣跚學步,再到他漸漸能跑了。


到最後,我們追都追不上,隻能從背後喚他跑慢一點。


他就那麼撒歡鬧騰在所有母親的懷抱裡。


臘月寒冬,缺衣少食的冷宮,也不再讓人覺得有刺骨的冷。


唯獨皇後的嚴父教導,惹下不少埋怨。


卻也全賴她堅持,堂兒五歲上,已能熟背《三字經》《千字文》,又習誦了大半《四書》。


在這期間,又有不少嫔妃被送進來。


所有人像志同道合的盟友,在這一方桃源之內,守護著共同的秘密。


直至一個平淡的晌午。


緊閉的冷宮大門,再次被人打開。


不出所料,又是一個嫔妃,受了貴妃的荼毒。


隻是當她撞見堂兒撒嬌撲進我懷裡,黯淡的眼光突然發亮,重新燃起滔天的怒火。


我心漏跳半拍。


「看來當日,並非我冤了你啊連枝姑姑。」


來人竟是連翹。


她勢在必行的眼神告訴我。


這個秘密怕是再也瞞不住了。


13


在我走後,連翹如願當上了永寧宮的掌事宮女。


起先,也是一把稱手的好刀。


後來,陛下迷戀求仙問道,被灌滿了仙丹的龍體越來越差。


為了能在宮中繼續作威作福,痛恨命中無子的貴妃,也終是妥協,想到了借腹生子的法子。


可擺明著,誰來生下這個孩子,誰就一定要死。


於是貴妃選中了連翹。


待在永寧宮多年,她也看透給貴妃當牛做馬,會是怎麼個下場。


仗著肚子裡懷上了龍種,打起了扳倒貴妃,自己取而代之的主意,在陛下枕邊吹足了耳邊風。


結果就是,她七個月的龍胎,硬生生被貴妃的鳳足踢死在腹中。


一番折磨,她活下的概率本不大,可貴妃偏偏用最好的太醫,最名貴的藥材救下了她這條命。


隻待她一睜眼,就把從她肚子流出來的死嬰,送到她面前。


可誰都沒想到,連翹不僅沒表現出憤恨的喪子之痛,反而對著那孩子拳打腳踢,叱罵是個孽種,害她淪落至此。


「宮裡都說連翹瘋了,可我瞧著,她清醒得很。」


張止專程來告訴我這些時,他已頂替過世老太監的位置,成了宮裡首屈一指的宦官。


陛下對他相當倚重,連折子都準他代為批閱。


貴妃那兒,自然更多了幾分臉面。


送連翹進冷宮的事,全權交由他處置。


他專門讓人在冷宮庖房邊上新砌了一間瓦房。


跟所有人隔開,以防她喪子之仇求報無門,便把怨氣發泄在堂兒身上。


還不放心,又在聯結庖房的牆壁上鑿了個不大的豁口。


這樣不用人開門,也能將飯送進去。


安排好一切,難得有正大光明的機會。


他拉我坐在院子裡剛剛堆好的麥垛上。


已過了時節,麥仁又硬又澀,可他還是拾起一根,搓著在手心裡又吹去麥麸。


一粒粒抿在嘴裡,嚼了半晌,咧開唇角稱贊:「很甜。」


我也從他攤開的手心裡拾起一顆。


果真,耐住性子咀嚼後,回甘無窮。


而這些,是冷宮裡所有嫔妃,不分貴賤,不分尊卑,身體力行,靠自己的雙手,得來的果實。


卻還遠不止。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晚霞燻染了頭頂廣闊的天際,人間沐浴暖陽。


淋在廊下,讓堂兒和陪著他嬉戲的母親們身上都金燦燦的。


同樣,享受著這份陽光的還有我和張止。


以及我腰間從未摘下的那個香囊。


自六年前送我進冷宮,他雖時不時地偷偷看我,但除了關心我肩上的傷勢,再沒說過一句越矩的話。


哪怕如今在朝堂,無人不罵他這位權傾內廷的張千歲,是野心勃勃、無惡不作的奸邪讒佞。


可我知道,他還是那個張止。


看著皇後教堂兒,我也學了兩句,覺得與他正合適。


松柏之質,經霜彌茂。


風雨刀劍,不肯折腰。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他賣弄。


他卻搖頭笑我。


見我惱了,他才說實情:「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自己。


「我何德何能擔得起這幾個字。怕是死後,不拖累祖宗威名,不記史冊,都是燒高香了。」


我心頭一悸,比他還惱:「呸呸呸!什麼死不死的,好端端的,說什麼喪氣話!」


他側首相盼。


凝望著我的眼神,銜著說不出的意味。


好似湖面潋滟的波紋,一層層溫柔地漾開。


我不自然地回避,望向遠處的堂兒。


他輕吟幾聲笑意:「陛下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我想,用不了多久,堂兒就能恢復身份,重見天日。


「到時,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想……」


衣料窸窸窣窣,我沒回頭,聽動靜,他像是要拿什麼給我。


生怕是我想得那樣,我紅著臉忙搶道:「到時再說!」


聲音止歇。


他沒有拒絕。


隻有一聲濃愁的嘆息,在我耳邊:「好,那就到時再說。」


可我們誰都沒想到。


「到時」……永遠沒有到來。


我們隻防著連翹傷害堂兒,卻從未想過,她要的不止堂兒的命,而是我們所有人的命。


當晚,她自牆壁上的豁口,丟進了暗藏的火折子,點燃了庖房地上的油。


叫囂的火舌趁著大好的東風,吞噬了冷宮所有房梁。


還有我們足足花費六年時間,在悽涼荒蕪裡,經營出來的麥田、菜畦和花場。


隻有連翹綿延不絕的狂笑,伴著殘垣燒斷的碎裂聲,傳出那間小小的瓦房。


「我既不能逃脫,你們又豈能逍遙於外?


「我要你們和你們的孩子,通通給我和我的孩子陪葬!」


14


猜到張止一定會來相救。


所以連翹選擇同歸於盡,並不是為了燒死我們。


而為了驚動貴妃,發現我們匿藏在冷宮裡的堂兒。


貴妃容忍不了她,必然更加不能容忍,我們這些本該在冷宮受盡折磨的女人,竟背著她,養育了一個聰慧健康的皇子。


而這,是她執著了一輩子,也沒能做到的事。


張止為防貴妃先下手,決定不再等,即刻就把堂兒的事,告訴陛下。


「不行,這太冒險了!」


我不同意他這麼做。


姑且相信陛下願意保下堂兒,可貴妃的地位岿然不動,陛下很可能將堂兒過繼給貴妃,做她的兒子。


而且更關鍵的,他沒說。


他會用一己之力擔下罪名,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鐵證告訴貴妃,是他暗中包藏皇子,意圖手握權杖,挾天子以令諸侯。


到那時,比起我們這些小嘍啰,他才是最為刺痛貴妃的那顆眼中釘。


夜風勁起,吹開灰飛煙滅的焦燼之氣,又吹動了他身上金翠華貴的裘氅。


搖曳翻飛著,我急著想抓住,卻不知怎的,掙斷了腰間的香囊。


借著手中幾滅的燈籠一照。


是紅繩被火燒去了大半,隻剩一根細線藕斷絲連著。


我丟掉燈籠想要去拾。


可沒入黑暗的宮巷裡,有一隻手,先我一步將它撿走。


甚至還想趁著我發蒙,逃匿而去。


我一把將他拽住:「為……為什麼?」


今夜繁雲密布。


連一絲月光也透不下來。


什麼也看不見。


倒讓我能清楚聽見,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音有多沙啞。


又有多不舍。


僵持在朔風裡,他被我抓住的手指,一點點喪失所有溫度。


終於,我聞見了他拼命壓制的抽泣。


然後突然如其的力道,就將我摟入他懷中。


又用大氅裹住我整個身子。


「既然壞了,就別要了。」


他嗓音清冽如冰,似要割破我懸著的心弦。


我拼命抓住他的衣襟,埋進他胸口,拒絕:「不可能。


「你既送我了,那便是我的了。」


他長長久久地沉默。


隻有翻滾的喉頭,帶起胸腔的震顫。


最後,擠出寬慰的一聲輕笑:「傻丫頭,不是不給你,而是要送你個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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