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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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到了,小喬入了禮堂。


當她雙手上下平持在腹,輕舒廣袖,出現在賓客面前時,原本還響著輕微嗡嗡聲的禮堂,忽然就安靜了下來,許多雙目光射了過來,齊齊地落到她的身上,有審視、有驚豔,也有不能為人所知的心懷叵測。


小喬並沒感覺到緊張。她微微垂著眼皮,目光安靜地落在自己腳前的那一方地面上,隨著耳畔禮官抑揚頓挫的贊禮之聲,在四周那些目光的注視下,被兩個伴人引著,不疾不徐地前行,最後走到堂中那張幾案的前面,距離還有幾尺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的對面,立著一個人。


她清楚地感覺到了來自於對方的兩道目光——不同於側旁那些她能夠完全忽略的目光,這個人的目光直視著她,毫無避諱,帶著一種她難以描述的壓迫的力量。


她重重衣裳下的皮膚仿佛也感應到了這種壓迫,周身的毛細孔慢慢舒張,汗毛也似乎一根根地悄悄豎立了起來。


她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了對面那個男人的視線。


……


相對於他的地位和名望,魏劭還相當的年輕;但相比於自己,確確實實,他是個完全成年的男子了,肩膀寬闊,腰背挺拔,兩人這樣相對而立,她被他襯的愈發嬌小,以致於不得不微微仰頭,才能對上他直視而來的目光。


就如春娘描述的那樣,他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身著龍山九章諸侯冕服,玄衣纁裳,黑中揚紅,沉穩之外,逼面而來的威嚴。在禮官的贊禮聲中,他就這麼目光筆直地望著和他不過一臂之距的小喬,雙目一眨不眨,目光幽暗,暗的如同黑夜最深處的那片黑夜。


小喬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再次垂下了眼睛。


禮官唱贊完畢,有人捧上一條紅巾,一頭放到小喬手中,一頭放到魏劭手中,二人同牽紅巾,走到那張幾案之前,紅巾被取走,二人相對跽坐在桌案兩側,在禮官的引導下,依次行沃盥禮、同牢禮、合卺禮。


冗長而繁缛的一長串前禮過後,便是最後表示二人結為夫婦的結發禮。


伴人從二人發腳各輕剪一縷頭發,同結在一起。這時候,周圍的人喜笑顏開,恭賀聲不絕於耳。對面那個男人腰身挺的筆直,身形紋絲不動,但小喬卻看到他線條很是好看的一側唇角不可察覺般地微微勾了一下。


倘若她沒看錯,這分明就是一絲流露著不耐,以及帶出幾分漫不經心的微笑。


第9章 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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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博陵凱旋,大敗前來進犯的北方另一大軍閥並州陳翔,今夜又逢君侯大婚,營房裡殺羊宰豬,破例上酒,既為犒賞,也是君侯賜下的喜酒。


魏劭從十七歲親自治軍開始,每逢行營,必與將士同鍋而食,同帳而寢,若拔城奪地,則身先士卒,每戰必先,但治軍也極其嚴明,令行禁止,士兵對他既敬且畏,平日很少能有放開一飲的機會,今夜喜上加喜,城外連營裡篝火熊熊,到處可聞嘹亮高歌,酒至半酣時,前方忽然傳來一片歡呼,士兵紛紛湧過去察看,見魏劭竟然出城到了軍營,親向奮勇作戰奪回了博陵的將士敬酒為謝。


君侯新婚之夜,竟還不忘出城犒慰將士。整個連營頓時沸騰了起來,士兵將他團團圍住,爭先向他敬酒恭賀新婚,魏劭笑容滿面,也是豪氣幹雲,竟來者不拒,還是同行的魏梁恐他醉倒誤了洞房,連連替他推擋,魏劭最後才得以脫身返城,隻是這時,夜也已經深了。


……


儀式完畢,新婦先被引送到了設在魏劭平日寢居射陽的新房裡。小喬被服侍除去衣妝後,請春娘和侍女們先下去。侍女魚貫而出,最後剩下春娘還站那裡,遲遲不肯出去。


春娘丈夫本是喬家家兵,她二十歲產下一女,未出月子,丈夫不幸死於一場作戰,公婆便不容於她,要將她改嫁換錢,後打聽到使君府裡新得一女公子,正要找一個合適的乳母,想著若能被挑中,得的錢財必定比鬻賣兒媳要多,便尋門路找了進去。春娘貌正體健,小喬母親打聽了下,她平日安分誠厚,沒了丈夫,公婆便要將她賣掉,心有不忍,且她丈夫又是為喬家作戰而死的,便也不顧忌諱,請神婆為她淨身後讓她做了小喬的乳母。春娘感恩圖報,用心撫育小喬,一晃至今。如今小喬遠嫁,她自然不舍,陪著跟了過來。


此刻洞房花燭,本是良辰美景,卻總似乎少了那麼一份的圓滿。春娘想到方才窺到的魏劭,身長體壯,孔武有力,一望便知慣是刀頭舐血的人,使君之女卻體嬌質怯,大腿恐怕還沒他伸出來的胳膊粗,加上又剛及及笄之年,唯恐魏劭兇暴,若粗魯對待,恐怕會讓她吃苦,心裡更是放不下去。


春娘雖是婢,也如半母。小喬見她望著自己欲言又止,一臉的擔憂,反而上去勸慰。


春娘極力露出歡喜神色,附到小喬耳畔,再三叮囑,說等魏侯入房與她行周公之禮時,勿忘以嬌弱之態侍之,激他憐愛,男子大凡生出憐愛,對待自然也會溫柔。


“萬萬不可逞強。切記,切記!”


小喬聽她這麼再三地叮囑自己,這才明白她剛才遲遲不願離開的原因。雖然兩世為人,大約這方面的經驗不夠,聽完面皮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紅,胡亂點頭應了下來。


春娘這才松開她的手,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新房。


……


房裡最後隻剩小喬一人,等著新郎魏劭的到來。


這是一間方正而闊大的寢室,入口擺設了一張高過人頂的六扇黑面朱背漆繪雲龍紋折屏,將寢室隔成了內外雙間。屏風側旁安放大床,床上鋪設了嶄新的纁紅寢具,被枕整齊,一側帳頭懸垂谷紋雙玉璧,既為裝飾,也是新房驅邪。對面地上設一張供坐的長方矮榻,鋪著茵褥,中間一張案幾,其餘櫥櫃、箱笥各自靠牆而置,燈臺之上,一對小兒手臂那樣粗的紅燭燃著,此外房中便沒了多餘飾物。


小喬打量完屋子,自己站在中間,對著紅燭發起了呆。


大約受了春娘剛才那一番叮囑的影響,呆著呆著,原本沒什麼大感覺的小喬漸漸也有些緊張了起來。


前世的小喬,在多年之後曾與堂姐大喬暗地會過最後的一面,那時魏劭已快稱帝,身邊有一個女人,據說很是寵愛,而大喬名義上雖是他的夫人,他卻對她不聞不問,早任其自生自滅了。


也是那一次的會面,小喬才知道,原來從大喬嫁給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碰過她一指頭。


大喬雖不及小喬天香國色,但也楚楚美貌。他竟然對一個已經成為他妻子的美麗女人碰也不碰一下,可見他對喬家的憎恨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既憎恨到這樣的地步,卻又同意聯姻娶了喬女,心機之深,隱忍之能,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了。


正是抱著這樣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小喬覺得今晚,這個魏劭應該也不會碰自己的。但隻要沒發生,什麼事都有個不確定。


萬一呢?


他要是和自己正常圓房,看他那體型和體重,坐下來重些,說不定就能把自己壓吐血,要是心情再不爽——這個可能性極大,來個獸性大發的話,自己現在這個在時人眼裡已適婚,但實際還要再過兩天才能勉強湊夠十五虛歲的身子板,恐怕真的吃不消。


她也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像春娘叮囑的那樣,在做那種事的時候,在他身下來個什麼以柔克剛。小喬前世曾嫁過劉琰,但作為她自己,雖稱不上一無所知,但畢竟,在這方面還沒來得及積累些什麼實戰經驗,就到了這裡變成了如今的小喬。


小喬越想越沒底,最後定了定神,繼續坐到大床對面地上的那張矮榻上發呆。


……


剛來這裡時,她很不習慣時人坐姿。現在高腿椅凳還隻出現在北方胡人的部落裡,高腿而坐也被視為粗野無禮的舉動。她隻要坐下去,在人前就隻能保持兩種姿態。要麼臀部落在腳踵上跪坐,算較為輕松的日常坐姿,或者,將臀部抬起,上身挺直,稱長跪,又叫跽坐,是準備起身或者迎客,表示對他人尊敬的一種坐姿。


無論哪種坐姿,小喬都沒法保持長久,更不可能像春娘那樣,一坐一個時辰不動一下地繡花做針線。從前在家裡,隻要跟前沒外人,頂著要被春娘責備不雅,她還是經常改用伸直兩腳的坐姿來放松雙腿,所以直到現在也依舊沒學會長久跪坐的本事。


小喬在榻上正襟危坐許久,依然不見魏劭歸來。外面靜悄悄的,什麼聲也聽不到,便伸直腿,從邊上撈過來一個靠箱,放松四肢,半躺半靠在了榻上。


外面天寒地凍,屋裡的火盆燃的正旺,暖洋洋的,空氣裡飄著一股淡淡的燻香氣味。昨夜她沒有睡好,今天又折騰了一個白天,漸漸地,小喬犯困,朦朦朧朧快要睡過去時,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動靜。


有人來了。接著,她聽到外頭侍女喚:“男君歸。”


男君是家中僕妾對男主人的尊稱,相對於女君。


小喬瞌睡蟲立刻跑了,揉了揉眼睛,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剛回歸成跪坐的姿勢,便聽到門扇被推開的聲音,抬起頭,見屏風後一個高大身影晃了下,似乎沒站穩,打了個趔趄。


小喬一驚,急忙直起身,準備下榻去看個究竟,那個人影已經穩住,轉過了屏風,出現在她的面前。


可不正是魏劭?


他仿佛喝了不少的酒,那張原本線條冷峻的面龐也微微泛出來酡色了,進來後,徑直就往裡走去,自己解下了束發的發冠,“哗啦”一聲隨手擲在鏡臺前,看也沒看一眼對面還直著上半身跪在榻上的小喬,轉身朝那張大床走去,到了,一把撩開帳子,玉璧相互撞擊,發出清越的玉鳴。


接著,兩聲“砰”、“砰”靴子落地的聲兒,屋裡就安靜了下來。


……


小喬見他徑直上了床,仿佛一轉眼就睡了過去,原本有些繃的後背,終於放松了下去。


她籲出一口氣,雙眼盯著床上的魏劭,慢慢地恢復成跪坐的姿勢。


他應該真的睡著了。或者是醉酒了。


許久,小喬慢慢地再伸直兩腿,手握成拳,輕輕捶了下酸脹的腿,恢復成剛才半靠半躺的姿勢。


就這樣,兩人一個臥床,一個在榻,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屋中的空氣,除了原本的燻香,又混合了些來自於魏劭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聞久了,就不覺得了,隻是頭被燻的有些昏沉。


夜已經很深了。小喬就這樣坐靠在榻上,一會兒朦朦朧朧地打著瞌睡,一會兒又忽然驚覺過來,猛地睜開眼,看到魏劭依舊保持著原樣高床而臥,便又放松下來,再次打起瞌睡。這樣反復了數次,最後一次她掙醒過來,是被凍醒的。


窗外依舊黑沉沉的。看燭臺上喜燭燃剩的長度,應該差不多四更天。火盆裡的炭火也將近白灰,隻散出些溫溫的餘溫了,屋裡一涼,外頭的寒意便滲了進來。


小喬渾身發冷,雙手交抱,揉了下被凍出了一層細細雞皮疙瘩的兩邊胳膊,估計離天亮又還要好一會兒,盯著床上的魏劭,見他半晌沒動一下,遲疑了片刻,終於下地,躡手躡腳地朝床靠去。


時下貴族階層臥室裡的習俗,不管夫婦是否同衾,床上總會放兩幅被衾。


魏劭隻躺在床沿靠外的一側,也沒蓋被,兩幅被衾此刻都在床的內側擺放著,疊的整整齊齊。


小喬幾乎沒弄出半點聲息,終於走到床尾,停在魏劭腳前的位置。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仰臥著,因為人高腿長,佔了大半張的床,上半夜剛進來時面上泛出的酡紅酒色已經消退了下去。或許床角燈影照不到,光線略微昏暗的緣故,臉色倒顯得異乎尋常的安寧,一雙濃黑劍眉也愈發醒目,兩隻眼睛閉著,睡的依然很沉。


小喬屏住呼吸,盡量慢地傾身向前,身體越過了他的腿,伸出一隻手夠過去,試圖將距離自己近的那床被衾拿出來時,身下的魏劭仿佛突然蘇醒,毫無預兆地睜開眼睛,接著,耳畔“伧”的一下劍出鞘聲,她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魏劭已從枕下迅速抽出了一柄長劍,人也跟著從床上翻身而下,耳畔一涼,劍尖就緊緊地貼在了她的咽喉之側。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就在電光火石之間。


小喬頓時僵住。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劍鋒貼著自己脖頸皮膚時透過來的那絲兒寒意。和空氣裡的寒意給人所帶來的感覺完全不同。


她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鐵鏽甜味兒。


她知道這是血的氣味。


她慢慢地回過頭,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裡還帶著細微的紅色血絲,透出了一縷淡淡的殺氣。


“我有些冷,方才是想取被而已。不想卻驚動了你。”她用聽起來鎮定的聲音說道。


但她心裡確信,自己確實沒有碰到他分毫。


魏劭注視了她幾秒,轉頭環顧被布置成纁紅一片的屋子,仿佛才意識到什麼似的,閉了閉眼睛,另手抬起來揉了下額頭,周身那種繃出來的殺氣終於消失了。


他將劍慢慢地放了下去。


第10章 目盲君


魏劭持劍的手緩緩放了下去,劍尖指地,但人卻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目光也一直定在小喬的臉上。


他目中的兩點瞳仁仿佛凝凍住,紋絲不動。可能剛醒來,又或者是側旁紅燭映照的緣故,變成了帶些淡淡透明釉質的赤褐色,如同琥珀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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